母亲的病
我记得小时一家人在一起,说说笑笑,父亲随口漫应,我写一首诗,他读出来这首诗,五六行,很短,也不讲究韵脚,好像说话。大意是,一个孩子的母亲,一个孩子的母亲,喜怒的情绪不好预料,她喜欢逗孩子,把孩子说哭了,自己还在取笑,她就是这样任性。这首诗后来还抄写在他的手抄本中,我复述的大意是没有法子和我见到的手抄本上的样子相比的,原貌松散,完整。当时我以为这难道就是诗吗?诗歌就这么简单吗?这不是生活中的一个片段和场景吗?父亲还写了其他的长一点的政治抒情诗,时代流行的表决心,倾诉自己的忠贞不二,有着报纸上常见的调调,而这首诗加在中间就很有人情味。可惜他的这个名叫踪迹的手抄本,我在搬家时丢了。
?每到星期天,母亲总是喊着很累,她的工作很忙,躺床上休息,总觉着哪一点不舒服。我好像是听到大人说过,她这是装了的,也许是,因为自从父亲去世以后,家里的大小事都是由母亲包揽,我就再也没有听到喊苦叫累。我至今还记得夏天,在走廊上,她围着火炉,煎炸茄子,然后将茄子烩炒,吃下去是素菜,又有着肉味。她做饭时汗流浃背,她好出汗,她的脸上流下汗水,短袖衬衣沾湿,像是水洗,一家人,坐在一起吃着烧茄子,好像天下美味。我们家勤俭节约惯了,不到食堂吃饭,连一些熟食都很少买,饭菜都是自己做,小姨和母亲两个人做,小姨出嫁,母亲一个人做饭。我记得家里面常做的饭菜,有番茄炒鸡蛋,炒素菜,炒肉,蒸茄子,调素菜,面条,水饺,蒸馒头还有油炸食品,等等,凡是家常菜都会有的,只是很少吃鱼,不会做,也不想吃。母亲做饭,我是从来没有帮过手的,因为她没有招呼过,好像做饭洗衣等等的家务活,我们都不用做的。过去他是副校长,后来做校长,小学校长的工作很忙,在学校就闲不下来,有着处理不完的事,但回家以后,准时准点的为我准备好饭菜。有时候她也会抱怨几声,但到了实际行动,并不支使我们干活,好像她把全部的活做完,天经地义。
?她的血压高,有次刚从学校回家,和楼上的一师附小的校长谈论工作,事后她说她管理的是一所普通学校,比起市重点学校还有差距,这让她着急上火。
这是他第一次犯病,脑血管疾病,人事不省,医院,老医院,她在输水,躺在病床,医生会诊。医生在他的脚底板上挠了一下,没有反映,当医生走后,我也在她的这个脚底板上挠一下,好像脚趾头动一下,大家长舒一口气。当时的医疗水平有限,很大程度上是依赖于医生的经验来判断是血管出血还是血栓,事后她说如果判断失误,用药不对,有生命危险,出院以后她讲,有了第一次,还会有第二次的。这是我听到的她关于自己脑血管疾病的一句话,后来我再也没有听到过类似的话,像往常一样工作,在家里一样做家务。偶尔她的表情会流露出大大小小的一摊子事,由她一个人来承担,有压力,有时候她也会发脾气,甚至不太讲道理的发火。我知道她这种病来得急,如果得不到及时和正确的治疗,后果严重,虽然我没有想到生死离别,也不会想到后遗症,丧失自理能力,但我对她的病患隐隐的担忧和恐慌。
?第二次犯病是抬着担架把她送到工费医疗的大门里边,值班医生讲,呕吐,昏迷,可能是肠道传染病,医院。其实,我是很清楚的,呕吐是因为颅内血压高,昏迷就是心血管疾病的重要的特征,后来经过多方乞求,医生才将她送到急诊室。正如她说的,一次会比一次严重的,她躺在病床上,长时间的没有清醒的意识。他的主治大夫很负责任,输了几瓶水,苏醒过来,我对这个医生印象很深,向他鞠躬致谢。白天在病房里,他和临床的马阿姨讲话,马姨是市妇联的,一见如故,当我打盹,是马姨瞅着输液瓶子滴完最后一滴,喊人的,后来她和马阿姨成了朋友。我在晚上,一个人来到病房,打开门,屋里关灯睡觉了,我没有走上前去,而是默默的转身离开。她在病房里,在黑影中,这一幕恍若眼前,每次犯病,严重到和死神打交道,康复以后心里会留下生死交关的阴影的。她没有讲过对于死亡的恐惧,这不是她乐观,不在乎,其实她是敏感的,但她没有向我们讲过,是我们还小讲了也不懂。一个人向着黑暗的深渊走过去,即将陷入到深渊之际,看到一线光明,他又回到了光亮,无论如何?深渊的恐怖和死亡的威胁是无法消除的。这种恐怖和忧郁是她一个人扛起来的,向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讲述死亡,如何了解,而我们看到的,她回到正常的生活和工作状态,好像彻底康复似的。
?退休以后又犯过一次病,是医院,她的病来得急、去的快,在医院住几天就出院,她好像又是健康的人。
她为我们做饭,做完饭摆在桌上,还用碗扣着,害怕凉了,如果做好饭,她出去,办事,留一张纸条,告诉我。我留有她的遗物中间,就有一张这样的字条,字是工整有力的行楷,从字迹丝毫看不出来年老衰弱。她有时在自己的房间,做并不规范的体操,做完操,拍打双腿,缓解疲劳,有时候他也会说起一些延年益寿的偏方。悼词对她评价是,自尊自强,能干肯干,能吃苦,有脾气和个性。她有时莫名其妙的发脾气,好像没来由,有点怪,今天我懂了,当一个人,把所有的重量肩负起来,理直气壮。当一个人因为疾病带来的死亡的危险,而产生深深地恐惧,埋在心中,她不愿把自己面对的死的威胁,讲给我们听。如果有病,住院治疗,出院,好象痊愈。
她有一天拿出一张晚年的黑白像片,交代道,如果我不在了,告别仪式就用这张照片。
这让我想起在黑洞洞的病房里,她躺在病床上,我看到的是他战胜疾病的坚强,但我看不到的是,一个病人面对易复发的高危的脑血管疾病,那种如临深渊,如履薄冰的忧惧。今天我理解了她的内心坚强,她遇事也会有情绪波动,有时还很大,但她独自承担着不被人理解的孤独和抑郁,她是一个坚强的人。当我能够理解这一点,我懂得并且安慰她,而母亲已经不再需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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